每(mei)經記者(zhe)｜丁舟洋 王紫薇(wei)　每(mei)經編輯 梁梟     

幾十年改革(ge)難以(yi)突破的(de)戶籍制度改革(ge)有了(le)新的(de)曙(shu)光。

近期，國(guo)務院印(yin)發《深入實施(shi)以人為本的新型城鎮(zhen)化戰略五年行動計劃》，其中明(ming)確將“進(jin)一(yi)步深化戶(hu)籍制(zhi)度(du)改革”作為重點任務，放(fang)開放(fang)寬除個(ge)別超大城市外的落戶(hu)限制(zhi)，推行以經常(chang)居住地(di)登記戶(hu)口制(zhi)度(du)。

“戶籍關(guan)乎(hu)于人，戶籍制(zhi)度(du)改(gai)革是(shi)‘人的(de)問題’。強調‘以人為本’是(shi)新的(de)取向(xiang)，也是(shi)未來(lai)五年的(de)改(gai)革方向(xiang)。”在(zai)談到戶籍制(zhi)度(du)改(gai)革時，北京大學(xue)博雅特聘教授、中(zhong)國經濟研究中(zhong)心主任姚洋表示。

戶籍制度改(gai)革也是這(zhe)位(wei)經濟(ji)學家當前(qian)關注(zhu)的重點。對這(zhe)項頗為棘手又勢在必行的改(gai)革，姚(yao)洋(yang)教授不(bu)惜(xi)傾注(zhu)理想與熱(re)情，并(bing)在線上線下(xia)反(fan)復闡釋。以(yi)下(xia)是他的講述(shu)，經《每日經濟(ji)新聞(wen)》記者現場采寫。

改(gai)革開放已經40多年“戶(hu)籍制度”仍改(gai)動較小

“全面落實城(cheng)區常住人(ren)口(kou)(kou)300萬以下(xia)城(cheng)市取(qu)消落戶(hu)限制要求，全面放寬城(cheng)區常住人(ren)口(kou)(kou)300萬至500萬城(cheng)市落戶(hu)條件。完善(shan)城(cheng)區常住人(ren)口(kou)(kou)500萬以上超大特大城(cheng)市積分(fen)落戶(hu)政策，鼓(gu)勵取(qu)消年度落戶(hu)名額(e)限制……”

國務院印發的(de)《深入實施以人(ren)為本(ben)的(de)新型城(cheng)(cheng)鎮(zhen)化戰略五年行動(dong)計劃》，本(ben)質上是放開對(dui)人(ren)口向城(cheng)(cheng)市流(liu)動(dong)。這(zhe)是自2013年黨的(de)十八屆三(san)中全會制定戶籍改(gai)革(ge)后，再次重申這(zhe)個(ge)話題。當(dang)時確定了(le)一個(ge)時間(jian)表(biao)，即到2020年之前我們的(de)戶籍制度改(gai)革(ge)需要完成。目前看(kan)來，我們的(de)戶籍制度改(gai)革(ge)尚未完成，如(ru)果(guo)完成了(le)，我們就無須(xu)再提出并需要接下來的(de)五年時間(jian)。

這表明，大家都意識到(dao)戶籍(ji)制(zhi)度(du)改革的(de)重要性，然而改動起來(lai)非(fei)常困(kun)難。我們的(de)難點(dian)在哪里？我們在談(tan)論戶籍(ji)制(zhi)度(du)時仍(reng)然需要回顧其歷史。

我們進(jin)行(xing)經(jing)(jing)濟改革已(yi)經(jing)(jing)40多年(nian)，有一(yi)個(ge)仍處于(yu)計(ji)劃經(jing)(jing)濟時代且改動相對較(jiao)小的制度(du)，就(jiu)是1958年(nian)確立(li)的戶籍制度(du)。從1958年(nian)到20世紀80年(nian)代，人口流動完全由國家決(jue)定(ding)。如果你出生(sheng)在(zai)一(yi)個(ge)村子里，那么大概(gai)率一(yi)生(sheng)就(jiu)在(zai)這個(ge)村子里了，戶籍制度(du)是嚴格管控的。

我出生(sheng)在(zai)西(xi)安，童年(nian)在(zai)老家江西(xi)新干縣鄉下度過，那時候(hou)農民“吃上商品糧”，也就說能在(zai)城市里有一份工作，是件多么了不(bu)起的事情。

20世紀80年代末期，沿海地區工(gong)業(ye)發展，需要大量勞動力，外出的農村戶(hu)籍工(gong)人就有了一個(ge)非(fei)常不好聽的名(ming)字，叫作“盲(mang)流(liu)”。1993年，我們確立了社(she)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(zhi)，“盲(mang)流(liu)”這(zhe)個(ge)詞(ci)成為歷(li)史。

但你知道那時候(hou)到大(da)城市打工需要多少證(zheng)件嗎？進城務工證(zheng)，甚至計(ji)劃生育證(zheng)，你要沒有這個證(zheng)，對(dui)不(bu)起，去不(bu)了(le)。

1996年(nian)，我(wo)在(zai)(zai)美國(guo)拿到經濟學博(bo)士學位，我(wo)做的畢(bi)業論文題目就是關于中國(guo)農(nong)村的土地制度(du)。我(wo)在(zai)(zai)農(nong)村生活過，博(bo)士畢(bi)業后堅決(jue)想要(yao)回國(guo)。我(wo)的想法就是，我(wo)知道中國(guo)農(nong)民有多苦，我(wo)要(yao)為中國(guo)農(nong)民鼓與呼，不能(neng)老讓(rang)農(nong)村成(cheng)為默默無聞的、吃虧(kui)的那一方。

就(jiu)(jiu)拿對“進城務工(gong)人(ren)員”的稱(cheng)呼來看，很長一段時間我(wo)(wo)(wo)們用“農(nong)(nong)民工(gong)”這(zhe)個(ge)詞。我(wo)(wo)(wo)曾在北大(da)東南邊(bian)天橋(qiao)上遇到(dao)一位四十多歲的人(ren)，扛著個(ge)大(da)包上天橋(qiao)樓梯非常費勁，一個(ge)學生想上前幫(bang)忙(mang)。那(nei)人(ren)回頭說：“同學，你不要幫(bang)我(wo)(wo)(wo)，我(wo)(wo)(wo)是農(nong)(nong)民工(gong)。”這(zhe)個(ge)畫面(mian)讓我(wo)(wo)(wo)印象深刻(ke)，我(wo)(wo)(wo)認為“農(nong)(nong)民工(gong)”這(zhe)個(ge)詞兒(er)就(jiu)(jiu)不對，具有(you)一定爭議性。

談積分落(luo)戶：學歷衡量條件在融冰

直到今天，戶(hu)(hu)籍制(zhi)度仍然和20多項人的權利(li)有關。住房限購、積分落(luo)戶(hu)(hu)、搖號買(mai)車、子女入(ru)學等這些“北(bei)漂”“滬漂”熟悉的詞匯(hui)，都與戶(hu)(hu)籍制(zhi)度緊(jin)密相關。

前段時間我參加一場青年(nian)創業大會，我發(fa)現，年(nian)輕人反響非常激烈(lie)之(zhi)處，便是積分(fen)落(luo)戶政策。

比(bi)如(ru)子女(nv)的(de)入學(xue)難題，幾乎(hu)是所(suo)有無法取得北京戶口的(de)“北漂人”心中之痛。隨父(fu)母工作來到(dao)北京的(de)子女(nv)，在北京的(de)入學(xue)、升學(xue)中面(mian)臨重重難關，私立學(xue)校(xiao)的(de)高(gao)昂學(xue)費又讓絕大多(duo)數家庭望而(er)卻步(bu)。

此前，有城市將(jiang)“雙一流”（985、211）名(ming)(ming)校(xiao)的(de)全日制碩士作為落戶(hu)條件。這意思是(shi)(shi)，我(wo)們需要人(ren)才，考上(shang)985名(ming)(ming)校(xiao)是(shi)(shi)人(ren)才的(de)標志，985高校(xiao)以(yi)下則說明(ming)你(ni)不行。這是(shi)(shi)非常(chang)錯誤(wu)的(de)想法。

如(ru)果按照這個標準，畢(bi)業于青島一高校的(de)(de)許(xu)仰(yang)天無法落戶了，他創(chuang)立的(de)(de)企業Shein（希音），預(yu)估市(shi)(shi)值為500億英鎊。如(ru)果它上市(shi)(shi)，那么許(xu)仰(yang)天至少是當(dang)地首富(fu)了，這樣的(de)(de)人難道“不配”落戶？

我(wo)們(men)不清楚哪里有(you)人(ren)才(cai)，我(wo)們(men)應該想(xiang)象每個(ge)人(ren)都有(you)獨(du)特(te)的(de)(de)優勢和價值(zhi)。今天我(wo)們(men)談(tan)論戶(hu)籍問題，我(wo)非常想(xiang)與大家交流，我(wo)們(men)不相(xiang)(xiang)信(xin)每個(ge)人(ren)都有(you)同等的(de)(de)價值(zhi)，我(wo)們(men)相(xiang)(xiang)信(xin)選拔。在(zai)很多領域(yu)，確(que)實需要選賢任能，這是我(wo)們(men)做得(de)很好(hao)的(de)(de)地方(fang)。但(dan)我(wo)們(men)不能將“選賢任能”深(shen)入到(dao)社會生活的(de)(de)每個(ge)方(fang)面。

戶籍積分(fen)制(zhi)度(du)也是(shi)一(yi)種“選(xuan)拔(ba)”。很多情況下，你高考時(shi)運氣(qi)好一(yi)點(dian)，考上985、211名校，他運氣(qi)差一(yi)點(dian)，沒有(you)考上。這根本不說(shuo)明(ming)問題，我們卻(que)將(jiang)其變成一(yi)個決定人生的因素。

目前，除(chu)了北京(jing)之外，全國主要城市的入戶門檻都(dou)在(zai)降(jiang)低，以學歷為(wei)衡(heng)量條件之一(yi)的積分落戶在(zai)融冰。

我(wo)認為(wei)(wei)，大(da)城(cheng)市最該保障的不是“人才房(fang)(fang)”，而是年(nian)輕(qing)人住(zhu)房(fang)(fang)。有(you)沒(mei)有(you)當地戶口，來大(da)城(cheng)市“漂”的年(nian)輕(qing)人都(dou)應該一視同仁。在寸(cun)土寸(cun)金(jin)的紐約，住(zhu)房(fang)(fang)怎么保證？大(da)家可以(yi)(yi)去看(kan)，有(you)些灰(hui)色、棕色標識的大(da)樓全部由政府擁有(you)。至于(yu)分配，只要你(ni)名下沒(mei)有(you)住(zhu)房(fang)(fang)，無論收入高低，都(dou)可以(yi)(yi)參與(yu)搖號，搖到就是賺(zhuan)到，因為(wei)(wei)保障房(fang)(fang)的房(fang)(fang)租(zu)非(fei)常低。

傳統(tong)意義戶籍制(zhi)度將退出 真正(zheng)的登記制(zhi)度將到來

我(wo)們提出，新征程的第一個階段是，從2020年(nian)到2035年(nian)，在全面建成小康(kang)社會的基(ji)礎上，再奮斗(dou)15年(nian)，基(ji)本(ben)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。但直到今天，城鄉差(cha)距(ju)仍然巨(ju)大(da)。我(wo)們需要縮小差(cha)距(ju)，最后(hou)讓(rang)它消(xiao)(xiao)失。如果戶(hu)籍制度不改革，那么差(cha)距(ju)難(nan)以消(xiao)(xiao)失。

我(wo)們按照常(chang)住人口計算，城鎮化率是66.16%（2023年年末數據(ju)）；如果按照戶(hu)籍人口計算，城鎮化率還只有48.3%（2023年年末數據(ju)）。我(wo)們還沒(mei)有計算，如果這些農村居民變成城市居民后，他(ta)們帶來家庭(ting)一起(qi)安家落戶(hu)，那(nei)么最(zui)終帶動的城市化率會高出多(duo)少。

戶(hu)籍改革也與經濟(ji)發展緊密(mi)相關。建立(li)全國統(tong)一(yi)大市場的重(zhong)要(yao)一(yi)步是(shi)建立(li)全國統(tong)一(yi)的勞(lao)動(dong)力大市場，勞(lao)動(dong)力要(yao)素可以自由(you)流(liu)動(dong)。但(dan)由(you)于(yu)戶(hu)口(kou)限制(zhi)，勞(lao)動(dong)力統(tong)一(yi)市場直(zhi)到今天(tian)仍然不(bu)完備。

此外，城(cheng)(cheng)市(shi)化是(shi)推(tui)動消(xiao)費的(de)重(zhong)要手段。我自(zi)己做過簡(jian)單(dan)計算，讓已(yi)經進(jin)城(cheng)(cheng)但是(shi)沒(mei)有戶口的(de)農(nong)村居民變成城(cheng)(cheng)市(shi)居民，他的(de)消(xiao)費就可以(yi)提高12%~13%。2023年(nian)，城(cheng)(cheng)鎮居民的(de)人均消(xiao)費支(zhi)出是(shi)農(nong)村居民的(de)1.81倍。

由于進(jin)城(cheng)務(wu)工人員沒(mei)有城(cheng)鎮戶(hu)(hu)口，未能均(jun)等地(di)享受基本公共(gong)服務(wu)，因(yin)此，他們的消(xiao)費事實上受到了抑制。中國學(xue)者和經濟合作與(yu)發(fa)展組織（OECD）學(xue)者采用(yong)不同(tong)的數(shu)據進(jin)行(xing)過估算，得(de)出的結論竟不謀而合：僅(jin)僅(jin)由于沒(mei)有獲(huo)得(de)城(cheng)鎮戶(hu)(hu)籍身份這(zhe)一因(yin)素，就使(shi)進(jin)城(cheng)務(wu)工家(jia)庭的消(xiao)費意愿降(jiang)低了23%左(zuo)右。

我們討論了很久改(gai)革(ge)的必(bi)要性，但為何改(gai)革(ge)如此困難？特別是(shi)過去(qu)10年，對(dui)于年輕(qing)人而言，戶籍變得(de)更加(jia)重(zhong)要，而非更不重(zhong)要。阻力在哪里？

第(di)一大阻力(li)，是配套的改(gai)革(ge)(ge)沒(mei)有跟(gen)上。第(di)二個阻力(li)是人口流入地的地方。戶(hu)籍制度改(gai)革(ge)(ge)涉及面(mian)廣(guang)泛(fan)，幾乎涉及每個人的利(li)益，而我們(men)沒(mei)有建立(li)起協調機制。

有(you)人說戶籍是中(zhong)國獨有(you)的，這種說法(fa)也是錯誤(wu)的。幾乎(hu)所有(you)國家都存在(zai)(zai)戶籍關(guan)系和(he)戶籍管理(li)，我在(zai)(zai)日本教過書，需(xu)要(yao)派出所注(zhu)(zhu)冊相應的登(deng)記。所以請注(zhu)(zhu)意，戶籍制度(du)改革并非(fei)取消戶籍制度(du)。未來5年，將(jiang)“推行(xing)以經(jing)常居住(zhu)地登(deng)記戶口制度(du)”。

我認(ren)為，改革戶籍制度，最根本的(de)是修訂(ding)戶籍登記條例(li)(li)。目前(qian)，我們(men)(men)的(de)人口流動如(ru)此之大，因此戶籍登記條例(li)(li)許多法條已(yi)經不適用。我們(men)(men)需要把過時的(de)條文刪掉，并將新條文寫(xie)進去。

總而言之，戶(hu)籍(ji)制(zhi)度(du)(du)改革(ge)與(yu)我(wo)們(men)每(mei)個人息息相關。我(wo)希(xi)望國務院(yuan)這個為(wei)期(qi)5年(nian)(nian)的(de)行動計(ji)劃能夠順利(li)推進。若是如此，2029年(nian)(nian)正好是改革(ge)后的(de)戶(hu)籍(ji)制(zhi)度(du)(du)實施的(de)時期(qi)，那么傳統意義上的(de)戶(hu)籍(ji)制(zhi)度(du)(du)屆(jie)時將退出歷史舞臺，真正的(de)登(deng)記(ji)制(zhi)度(du)(du)將到來(lai)。